导读:
赵锡武先生:曾任中国中医科学院副院长,医院心血管病研究室主任,为经方大家,京城名医。本文赵老重点谈了他对《阴证略例》《医贯》看法,谈了阳气以及扶阳在一些危重病,特别是老年人的临床价值。现在读来,仍觉文辞优雅,理真意切,足以启迪后学。
赵锡武论扶阳抑阴
一、从两本书谈起
我愿意推荐两本书,一为金元时代王好古《阴证略例》,一为明赵献可《医贯》,以我临床所见,阳虚阴寒之症,实为难辨,难治,尤其在心脑血管疾病的治疗中有极重要价值,应当细心探讨。
海藏老人《阴证略例》,曾遭受不少人指责。谓其用药辛燥温热,治病有偏,其实不然,倘若对那些心肾阳虚,阴邪内闭者,不敢以大剂辛温扶阳之品,岂能治病?我对海葬老人所论附子用法,颇为欣赏,所以我们每提倡用真武汤就不要怕附子量大,取其鼓动心阳,抑阴邪降上乘。
尤其海藏老人著书用心之苦,情愿志之中肯,岂不感人肺腑,王官麻革信之题序谓:“予在大梁时,闻其名诸公间籍甚,独以未识为恨,今年秋来晋州,始得候先生于馆舍,观其气和而凝,志一而定,有道者也。与之游,甚间暇,日出一编书授予,且谓予曰∶伤寒人之大疾也,其候最急,而阴证毒为尤惨,阳则易辨而易治,阴则难辨而难治。若夫阳证,热深而厥,不为难辨。阴候寒盛,外热反多,非若四逆,脉沉细欲绝易辨也。至于脉鼓击有力,加阳脉数倍,内伏太阴,发烦躁欲坐井中,此世之所未喻也。予恐其误,积思十余年,盖考自岐伯,迄今洁古老人摄其精要,附以己说,厘为三十余条,有证有药,有论有辨,名之曰《阴证略例》,将锓以传,以诏后学,且与天下卫生之君子共之”。海藏老人十年心血所凝结的《阴证略例》难道不值得认真研究?不究其本意,取其长,一味指责其偏,实非善学者。
献可之《医贯》,也受到名家指责,有《医贯贬》(清徐大椿撰)一书为证,这也不很公正,献可谓“阴阳之理,变化无穷,不可尽述。姑取其要者言之……此对待之体。其实阳统乎阴,天包乎地,血随乎气”。又说“治血必先理气,血脱益气。故有补血不用四物汤之论。如血虚发热,立补血汤一方,以黄芪一两为君,当归四钱为臣。气药多而血药少,使阳生阴长,又如失血暴甚厥者,以独参汤一两顿煎服。纯用气药。”他这些话,非泛泛之论,是有的放矢地点出了若干阳衰之症的治疗关键。
任何一本书,不免有偏,然只要有一个论点在某种意义上有价值,就要加以研究探讨,在实践中加以验证,进而取得新见解,将其理论提高一步,这才是我们应取的态度。
我联想《素问生气通天论》有“凡阴阳之要,阳密乃固”句,我赞同张志聪《素问集注》意见:“此总结上文之意,而归从于阳焉。盖阳密,则邪不能外淫,而精不亡于内矣。无烦恼,则阳不外张,而精不内绝也。”可见《内经》作者,在整体上既云“阴平阳密,精神乃治”,“因而和之,是谓圣度”,同时又特别提示阳气之重要。从治病角度看,也可以找到些启示,例如《素问阴阳应象大论》中有“法阴阳奈何?”及“调此二者奈何?”问话,岐伯所答是:“能知七损八益,则二者可调,不知用此,则早衰之节也。”关于这一点有不同说法,我赞同张琦见解,《素问释义》谓“七阳数、八阴数,七八犹言阴阳也,中年以后,阳渐衰而阴渐长,七曰损而八曰益,故知损益而抑阴扶阳,则两者可调,不然乃早衰矣”。据此,我认为,人之生而老,老而病,病而死,虽人所不免,但其间有寿夭长短之差,治病有所主见,胸有成竹,不忘记年长阳衰阴盛之要,有胆量以扶阳救逆,抑制阴邪,常可在危笃之际,化险为夷,此意当否?
二、临证举例
例一:尺脉不至者重用黄芪例。
患者张某,男,65岁,干部,12月18日会诊。心电图证实为冠状动脉供血不足,心房纤颤。中医辨证:据其畏寒、心悸、尺脉不至,舌无厚苔,断为气损阳衰,由于心阳不振,则寸口脉尺不到也,遂予理中汤法论治。药用红参、白术各15克,干姜、制甘草各10克,黄芪45克,用药一周,颇觉平稳,心悸轻,可以登至3楼而不喘,畏寒之感亦见好转。因略有腹胀,前方又加陈皮、枳壳各15克,再两周后观察,脉象平和,寸关尺皆匀。复查心电图提示:慢性冠状动脉供血不足已见明显改善(继发性st-t改变消失)。心房纤颤长达4个月,竟转为窦性心律。
这位病人阳虚无疑,然何必用此辛燥大热之品?须知不重用黄芪断不可愈,何据?海藏老人《阴证略例》内“阴阳寒热,各从类生,服药同象“,有谓:“尺脉不至者加黄芪”句,颇受启发矣。我还有下列体会:凡心悸动甚,尚可伍茯神、桂枝以通阳安神,当胸中痞满或痛者,更可取附子散寒复脉,令血气条达。倘若确有津亏阴耗为著者,当仿许学士白薇汤意。
例二,阴寒内结取大黄附子汤例
患者刘某,男,41岁,职员。因患慢性肾炎尿毒症而入院治疗。患者住院期间伴发肾性高血压脑病,血压近达/毫米汞柱,虽多种降压西药并用,仍未能控制。我会诊查房时,按其脉弦紧而有力,又伴有感染而身热不解,视其舌苔垢腻,且闻及异味扑鼻,追问其大便情况,已三日未通。近来3月余,胃纳颇差,每遇饮食则导致恶心、呕吐,竟有厌食之苦。头痛难忍,观其神志,淡漠无应,又厌烦问诊之繁,查腹所见,隆隆然。主管医生议论纷纷,有云虚证者,有云实证者,有主张和胃通解之剂,有主张用平肝息风,以防肝风内动之虑等等。我反复考虑这些议论后,联想到《金匮要略》腹痛寒疝宿食病脉证治第十内容。有“胁下偏痛,发热,其脉紧弦,此寒也,以温药下之,宜大黄大黄附子汤”一条,考虑病家“腹胀隆隆”与胁下偏痛有何不同?其身热倘若表证,为何脉不浮数,反见弦紧,难道不可以“温药下之,宜大黄附子汤”?虽也有散寒止呕,温经定痛之附子粳米汤,但恐力不专,弃而不用。乃拟大黄15克后下,附子30克先煎,细辛6克,煎服。不料药后三天,在撤掉西药降压剂情况下血压稍见下降~/~毫米汞柱,大便一通下一次。浊垢苔腻,亦见轻减,,诊其脉,也略有柔和之象。随后变化方药,进行调整,稳定三周。但终因关格之变,滴尿不见,抢救无效而亡。
此案运用大黄附子汤,取附子之温经祛寒,取大黄推陈致新,取细辛散寒通阳方面,是抓住了当时虚实并见,寒热交错,复杂病情中的寒邪内闭之主证,缓解了当时所谓肾性高血压脑病的危险症候,但关格一证,中医未得其术而告而无效,至今仍颇觉不安。我虽有《急性肾炎的病机与治疗》一文首载于《赵锡武医疗经验》一书内,然对于肾功能衰竭病例的治疗取效者,仅不过偶有数例而已,叹己未得要领!
例三:寒痰饮患,取己椒苈黄汤例
患者蔡某,女,65岁,因患肺心病住院。周身高度浮肿,喘咳,不得平卧,腹胀,口干,舌燥,二便不利,心电图报告:可见肺型P波X线胸部摄片右心室段明显延长,两肺广泛性索条状模糊阴影,西医根据病史及检查所见,诊断为:老年性慢性支气管炎、阻塞性肺气肿、肺源性心脏病,心力衰竭三级,综观前症,参以脉尚有余,舌紫苔腻,证属属阳气阻遏津液不能上承之故。遂取温下逐水,前后分销之剂,己椒苈黄丸方意治之,用药防己、葶苈子各30克,椒目15克,大黄、麻黄各10克,补骨脂15克,煎服,药后5天,咳喘轻减,二便通畅,水肿见消,病情缓解。
本例方义既扶阳抑阴,又本肺肾同治,方内有防己与葶苈子两味,相配伍泻肺水,有极妙之处。又麻黄开肺窍,补骨脂,肾气,亦相得益彰。辛通以补,清上以降,这就是此方的本意。据云:近年有不少报告为葶苈子对肺心病心衰者有一定疗效,看来本药在防治肺心病方面可能有一定苗头,查《药性本草》谓本药有“疗肺痈,上气咳嗽,止喘促,除胸中痰饮”。李时珍《本草纲目》更明确的说:“肺中水气贲满急者,非此不能疗”,以我自己的经验体会,本品终归属于清热化痰一类药品,倘若寒痰内留者,仍宜同辛散之品相伍。所以,我常将麻、桂、防己、椒目同用以治肺中寒饮。
例四:中焦虚寒,取理中汤剂
在年时,有位农民患“急性胃肠炎”,我受本院同志嘱托给予治疗,因食纳不当,2天来有呕吐、便溏,脘腹胀痛,制取温水瓶置腹上,可得缓解。其脉沉,舌苔薄白略腻。我认证为中焦虚寒,拟温中健脾法治之,时有跟我工作同志,观其体胖,叩其心界向左扩大,疑有心脏病,嘱查心电图,回报谓左室肥厚劳损RV5、RV6≥25mm,RV5+Sv1≥40mm,STv4,v5下移达0.mv,心电轴左偏。血压为/毫米汞柱,进而云有高血压性心脏病,我仍以附子理中法论治,处方:党参30克,白术、干姜、炙甘草、半夏、附子先煎各15克,吴茱萸10克,不料三剂后,呕吐、腹胀、便溏一派中焦虚寒之症,竟然全部消退。我同事执意要观察本方对其心脏影响,然病者无心痛、胸闷之主诉,仍以本方观察治疗,药后第8周时,心电图报告云:ST段下移导联已返回基线,医患都觉意外高兴,可见取附子理中法,以扶阳抑阴,对心脏功能以及与供血情况也有所裨益的。同时,也可见中西医结合共同诊治好处极多。
我所推荐的两本书的用意,以及我对扶阳抑阴的理解,不过如此。
《阴证略例》内云:“阴阳者夫妻也,各得中则和,若偏胜则各专以权,至于极,继之以离也。药石以攻邪,邪去正复,是犹鞭挞以救,而欲并生也。”以及《医贯》云:“邪之所凑,其气必虚,不治其虚,安问其余。”都强调得太过份了。
我并非赞同这些提法,有正有邪,有虚有实,临床自当区别,岂可不顾邪而一味“补正”,抑不顾其虚一味“攻邪”。言阴言阳,因人而有偏异,惟对老年者,临证时,要留心