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衙内调戏妻子,林冲忍了,是因为他懦弱吗?被押往沧州之前休掉妻子,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吗?如果不理解林冲对妻子之爱,就不能理解林冲对烟火人间的热爱。
梁家辉林冲是个硬汉。因为有爱 人间值得
林冲从来没想过要做什么“江湖好汉”。在遭遇灾祸之前,他唯一想要的,是在烟火人间中努力博取功名,安守岁月静好。
对林冲来说,人间烟火中有那么多值得他好好珍惜:有他至爱的娘子,有他痴爱的武艺,有他敬爱的朋友,有他喜爱的酒肉,还有他每日浸染其间的市井气息。
林冲无比热爱他的家庭,他的妻子。林冲和娘子张氏相互敬爱,和睦融洽。二人结婚三年,“虽不曾生半个儿女,未曾面红面赤,半点相争”。张氏生性温柔娴淑。林冲出门找鲁智深喝酒时,妻子张氏“赶到布帘下叫道:‘大哥,少饮早归’”对丈夫的这种依恋和关爱,使得张氏婚后三年仍是一副新婚小妻子的模样。后来,看到林冲无奈之中写下的休书,张氏“一时哭倒声绝在地,半晌方才苏醒”,后来更是为了守志自缢身亡,用生命证明了她对林冲的一腔深情。
小说中,林冲第一次出场,是和娘子一起去“嶽庙”里烧香还愿。此前,林冲一定曾陪妻子来过这里许愿,愿望得到满足,才会回来还愿、感谢神灵。据说,东嶽帝君掌管着世间所有生物的生殖事宜。林冲夫妻此次前来还愿,应该是张氏已经怀有身孕了。大宋时代,青年夫妻逛街游园,是可以手牵手同行的。那一刻,他们一定肩并肩手牵手行走在人群之中,满心里洋溢着美满幸福。当林冲看到隔壁大相国寺的智深和尚表演禅杖时,是“跳入墙”里去与他相见的。一个三十四、五岁的男子,八十万禁军的教头,竟然“跳墙”去见一位陌生男子,除了说明他身手了得,也可见他此时的心情“雀跃”吧。
但这一切,都被万恶的高衙内及其权势熏天的老爸高俅给毁灭了。林冲不得不忍痛写下休书,诀别娘子,被押向沧州牢营,走向生死不明的前途。
林冲休妻。林冲休妻的举动,历来让人病诟,认为他无情无义、心硬如铁,为了自己的安全而休掉妻子。但仔细一想,林冲此去,虽然口上说的是“生死存亡未保”,但他心中一定知道是凶多吉少,而妻子张氏却正“青春年少”。他到底是应该死死地将她捆住,还是狠下心来给她自由?大宋时代的离婚妇女,是很容易再嫁的。有时候,敢于放手或许更是深爱吧。
忍痛写下休书的林冲,其实仍然对妻子充满了深爱。在被押赴监狱的路上,林冲一刻未曾忘记妻子,一有机会,他就会托人带回口信。他委托一路护送他去沧州的智深:“师兄回去,泰山(岳父)处可说知,防护之恩,不死当以厚报。”一旦上到梁山,生活稍为安定,林冲立即“要搬取妻子上山来”,却“因见王伦心术不定,难以过活,一向蹉跎过了”。直到晁盖接班,看见梁山适合安家,林冲又马上派人下山去接娘子,才得知,她已于半年前自缢身死。“林冲见说,潸然泪下,自此杜绝了心中挂念。”他所杜绝的,不仅仅是对爱妻张氏的挂念,还包括对人世生活的最后一丝怀想吧。
推算张氏自缢的时间,正是林冲投奔王伦后不久。倘若王伦能像晁盖那般宽厚待人,林冲很可能早已把张氏接上了梁山,一场悲剧或许可以避免。林冲之所以那么坚决地杀死王伦,应该也有要早日换帅、早日迎接妻子上山的原因吧。
林冲所爱的,还有很多。
林冲痴爱武艺。陪妻子烧香还愿,看到有人表演禅杖,竟然会挪不动脚跟。在街上看见有人售卖宝刀,竟然肯出一千万贯巨款将它买下。
林冲喜欢结交朋友。和鲁智深第一次见面,双方就结拜为兄弟,“自此每日与智深上街吃酒”,与这位新朋友日日形影不离。林冲还有自小一起玩大的老朋友,如陆谦,双方要好到可以不避妻子,相互串门饮酒解闷,这叫家“通家之谊”,属于“铁哥儿们”行列。
林冲喜欢酒肉。酒肉大多数时候与朋友是连在一起的。开心时,一边痛饮一边与朋友交流武艺;烦闷时,一边饮酒一边向朋友大吐苦水。即使没有好友相伴,林冲也是“每日六街三市游玩吃酒”。
林冲也热爱他所生活在其中的烟火气息。大宋时代的民间生活,有着我们今天难以体验到的温情:林冲被高俅陷害,要发配沧州时,“众邻舍并林冲的丈人张教头都在(开封)府前接着”,为他送行、给他安慰。高邻们无视权贵强加给林冲的罪名,他们眼里自有是非、心底存着温情。他们也许不善言词,但是他们自发前来为“罪犯”送行,这就足够了。
这样的温暖人间,难道不值得林冲珍惜吗?
面对高衙内林冲下不了手。因为有爱所以隐忍
总有人批评林冲,说他缺乏血性,不是汉子:别人一再调戏你妻子,你却一再忍让;别人要设计取你性命,你却一再幻想。至于金圣叹骂林冲是“算得到、熬得住、把得牢、做得彻”的“毒人”,则纯粹是隔靴瘙痒的混账话。
林冲为什么必须是“好汉”?为什么必须要以打打杀杀的方式去解决纠纷?
在林冲内心里,是很希望自己是“文人”的吧。他在第一次出场与鲁智深见面时的打扮,是手里拿着一把“折迭纸西川扇子”,这是文人的标配。在朱贵掌管的梁山接待酒店里,林冲乘着酒兴在白粉壁上题下一首诗:“仗义是林冲,为人最朴忠。江湖驰誉望,京国显英雄。身世悲浮梗,功名类转蓬。他年若得志,威镇泰山东。”写诗是文人的爱好,水浒传中,只有宋江、吴用等区区几位“文人”作过诗,而林冲的这一首,无论是文采还是境界,都不比其他人差。
最让人意外的是,在梁山火拼王伦时,林冲对王伦的指责是:“量你是个落第穷儒,胸中又没文学,怎做得山寨之主!”胸中有无“文学”,与能否做山寨之主有什么关系啊?但这就是林冲的逻辑。他对“文学”的在意,似乎超过了“武学”。如果可以在“文人”与“好汉”之间自由选择,林冲一定要当雅致的文人而不做血腥的好汉,虽然他也爱武成痴。
名著的最大“缺陷”可能就在于,几乎所有读者都被提前剧透了人物的“人设”和结局,以致很多读者,喜欢拿后面的“人设”和剧情来要求当前的人物。比如林冲,在妻子被人调戏的当下,他并非什么“好汉”,而是心有贪念的普通市民。
对人世有多少贪恋,便对苦难多能够忍受,对世事存多少希望。
林冲只是大宋近亿子民中平常的一员,如果非要说他有什么不同,那就是:他是身有特长(武艺高强)的中产阶级,还是禁军教头,虽然只是低级军官,但禁军在当时是军人中最优秀的部队,这一身份能让所有军人骄傲,何况他还有一官半职,且正值壮年,前程大好。他只会比普通百姓更加珍惜贪恋眼前的生活。
因为珍惜,所以忍认。忍让,是人间烟火的一大底色。谁的人生没有经历过几次忍气吞声,甚至忍到以为无法度过时,最后不都是退一步海阔天空了吗?正常的人生中,有几个人会因为妻子被调戏,便拿起大刀血淋淋地割下仇人的脑袋?至于说到高俅、陆谦之流一开始便存心要害死林冲,这只是被剧透的读者自以为是的先见之明。身处剧情之中的林冲,怎么知道人性是那么险恶?怎么可能提前知道自己今后的命运?
林冲和娘子初见鲁智深。只怪他过于单纯大意,敌人却过于狡诈狠毒。
武人一般都比较豪放,水浒的“英雄”基本都是如此,但林冲似乎是其中的特例。他出身于武人世家,父亲早年曾任提辖,岳父是禁军教头,整个生活的环境非常单一。而且,正因为只是低级军官,他还没有历经官场上的勾心斗角,也没有必要生起暗算别人和提防暗算的心思。
因为过于单纯,他不会用心地去揣测人性的恶毒。他虽然气愤于高衙内对于自己娘子的调戏,但也相信高衙内并不认识自己娘子因而冲撞的说辞;见对方几天内没有再来调戏,也就渐渐放松。他并非缺乏血性,而是缺少认知:对人性歹毒的认识。可以设想,如果调戏娘子的不是军中最高领导高俅的儿子,而是街头任何泼皮无赖,林冲会怎么做?最多也只是将对方暴打一阵吧,杀人是绝对不会的:他的岁月静好、他的光明前程仍是可以期待的,他不为了逞一时之快便放弃一切追求。
他眼前所见的都是事事存有一线希望。即使被高俅绑送开封府、要求定个故入节堂、谋杀重臣的死罪,不还是有孙佛儿这样的底层吏人、滕府尹这样的朝廷高官顶住了压力,将他的死罪改为活罪了吗?何况在杖脊之时,素无深交的孙佛儿还刻意周全,下手较轻。他有什么理由就此放弃对人性的信任,放弃人间烟火的生活?
并非只有林冲一人“短视”,只有他一人对生活还有贪恋,在送别林冲赴沧州之时,他的老丈人张教头还在告诫他:“你顾前程去挣扎,回来厮见。”此时,他依然还是存在渺茫的“前程”的。
在沧州监狱,林冲终于受到“优待”,被安排了一个看管草料场的“优越”差事,让他又一次看到了“希望”。他以为,这世界仍然存在着公正和善良,仍然值得期盼和等待。
直到在山神庙中,他亲耳听到陆谦等三人的对话,才终于知道,这个世界,有一些人是那么恶毒,他们一刻也没有放弃要杀死自己的努力!
顶级官僚恶意压来的一根小小的手指,便是底层军士头顶无法逃避的五指山。林冲这才幡然明白:在这个世界,他已经绝无退路了!于是,他最终愤然出手,割下了仇敌的脑袋。
水浒传中,几乎所有的好汉杀人,都是让人心生快意的,至少,是让作者心生快意的。只有林冲在风雪山神庙前杀人的场面,是如此悲壮,如此悲凉。它是一场让人痛彻心扉的撕裂:一个让人无比珍惜的烟火世界就此结束,另一个让人狂热的江湖世界却没有为林冲开启。他徘徊在两个世界之外,进退不得,心底生灰。
当林冲将仇人的脑袋挑在枪尖之时,大宋的天空又降下了一场惊心动魂的大雪,天地一片寒冷萧杀。那场文学史上著名的大雪落下来,掩埋的不仅仅是林冲的单纯内心、梦想前程和正义追求,更是埋葬了他无比珍爱的人间烟火。
林冲万分艰难地转过身去,自此,再也回不到人间温暖之中。那场雪从此永远在林冲心中飘扬,直到他走上梁山,直到他战死沙场,再也没有阳光能够照射进去。